Saturday, October 16, 2010

庭中枯叶 - 梁文道

日本茶道的藝術包羅萬有,舉凡日本的建築、花藝、繪畫、織錦、陶瓷、紡織乃至於美食,莫不受到茶道的影響,也莫不在茶道大師的關注之中。進而言之,就連說話的語氣,走路的姿勢,與舉止的態度,也是判定一位茶道家境界的要素。

由於潔淨是茶道的必要條件,所以打掃清潔也就不能不跟著藝術走了。比方說茶室裏最幽暗的角落,縱使客人根本無暇它顧,主人也必須拭抹得一塵不染,可是仲夏之際,一株白合花無意滴落在地板上的水珠,卻應任其留存,因為它暗示著水一般的純淨與清爽。
日本美術史之父岡倉天心在他的經典《茶之書》裏還說過這麼一則故事:茶道史上最偉大的人物千利休曾經讓他的兒子紹安打掃茶室外的庭徑,當他依言完成父命之後,利休卻吩咐他再掃一次。於是紹安很聽話地又掃了整整一小時。

然而,利休還是不滿意,他說:“這還不夠乾淨”。紹安很無奈地回報:“父親大人,已經沒有東西再好清理的了,小徑已經刷洗了三次,石燈籠跟樹梢上都灑了水,苔蘚和地衣看起來都生氣勃勃,洋溢生機,哪怕是一根小樹枝,或者是一片落葉,都不能在地上找到”。孰料利休竟然斥道:“蠢蛋,庭徑不是這樣掃的”。然後他步入庭中,抓住一棵樹幹搖將起來,園內登時灑滿紅黃落葉,片片皆是秋之錦鍛。這個有名的故事不僅象徵了茶道那落葉飛花皆可賞玩的精神,還被人當做是日本美食之道的唯美體現。

就以日本菜上碟的擺飾來說吧,我們不是常常在上面看到一枝枯得只剩下葉脈的楓葉,又或者幾朵含苞待放的櫻花嗎?它們的作用就和千利休故意搖下來的樹葉一樣,一方面是用人為的方式刻意營造出一種自然的意趣;另一方面則是要提醒客人季候的變化,把節令推移的神工納進創作者的巧心佈局。

然而,這一招卻常被只得其形未得其神的庸人用壞。他們會在盛夏之際為一尾冬季才當大造的燒魚配上黃葉,不止忽略了魚料本身的天然期限在不對的時期硬性按照菜譜找來不對的擺飾,也漠視了室外天氣對客人觀感的影響。這類人似乎是看著照片學盤飾的,怎麼好看就怎麼擺,違背了日本美食精髓而不自知。

利休這個舉動更深一層的意義在於製造瑕疵,於無瑕的狀態中打開缺口。這種追求是茶道的特色,也一樣貫注在食物的味道之中,如秋刀魚的苦,多一分就不堪入口,差不點則平凡無奇;又如魚生之鮮,壽司飯之酸,幾乎就要呈現出腥腐的感覺,卻停在不可增不可減的那一點,永遠不是完整的肯定或否定。

把茶道視為日本藝術甚至東方文化最高體現,不止是日本人自己固有的想法,也是許多外國人的印象。例如茶室的尺寸,如此狹小,只有四迭半榻榻米,相當於十平方英呎。大家都說這是佛教精神的體現,非常有禪意。因為維摩詰居士就是在這麼小的房間裏接見前來探病的文殊菩薩以及其他佛門弟子八萬四千人。看似不可思議,卻是納須彌於芥子,真正打破了俗世空間概念的限制。

例如茶室的入口,如此低矮,只有三英呎高,任何人都得跪下來屈膝弓身而進。哪怕是武士,也要先解下佩劍,才能獲准入內。他們又說這象徵了東方文明裏的平等思想,在茶道面前,不分貴賤,人人都要謙和克己。

又如進入茶室的時機。客人要先在外頭的“待合”裏靜心稍息,培養品茶的情緒。直到主人召喚,才按照順序魚貫入室。這個過程必須儘量安靜,以不發出任何聲音為妙。所以最講究的主人會用最靜謐的方法通知客人時候到了,那就是點香。聞到空氣中開始飄來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客人便知這是主人的信號。他們覺得,這個狀態實在是太美了,除了檀香與海潮般的沸水聲外,一切沉靜,乃東方特有的優雅情調。

相比之下,中國人用茶的方式未免太粗太野了。且不說大陸常見的那種大茶缸,以及汽車司機必備的玻璃瓶,裏頭胡亂撒一大把茶葉,再倒進熱水泡上一天,即使是福建人潮州人的功夫茶,也都是講究口味多於情調,不夠唯美不夠雅致。有人甚至認為,由此可見,日本要比中國更東方。然而,同樣是東方國家,為甚麼日本的東方才叫東方?大家都喝茶,又憑甚麼說日本的喝茶方式才是真正的東方呢?

岡倉天心,除了是日本第一個美術史家之外,也是第一個用英文寫書介紹茶道的日本人。他在出版於1906年的《茶之書》裏就提出過日本是東方代表的主張。他和那個時代的許多日本文人一樣,一方面非常尊崇中國古典文化,另一方面則慨歎中國的衰落沉淪。他說:“對晚近的中國人來說,喝茶不過是喝個味道,與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並無關聯。”因為“長久以來的苦難,已經奪走了他們探索生命意義的熱情”,所以雖然中國人的茶仍然散發香氣,卻“再也不見唐時的浪漫,或宋時的禮儀了”。言下之意,反倒是日本繼承了真正的華夏文化,他們就連制茶的方式也和宋朝一樣是抹茶。

“禮失而求諸葉”,這也是今天不少中國人去過日本之後的感受。他們會認同岡倉天心的想法,覺得唐宋的建築、禮儀乃至於一切傳說中的高尚品味,全都保留在日本那裏了。儘管他們會嫌茶道太過儀式化,也許還有點“扮嘢”,可是茶室中的擺設與氣氛卻不斷提醒他們:這才是真正的中國,古代的中國。
把日本看作古典中國的活化石,當然是種很大的誤解,完全無視文化的殊象與發展,以為日本自唐宋以後就一成不變地呆立至今。此外,這種誤解還產生了一個很危險的後果,那就是為日後的侵略找到了理據。

岡倉天心對茶道傳承的解讀與江戶時代以來的日本主流意識形態如出一轍,以為中華精髓過海東移,正統在日本,相對地,經過成吉思汗和滿清的入侵,中原早已不復舊觀,傳統的漢文化也早就滲入了蠻夷的血液,污染得不成樣子。於是源出中土的茶道在日本發揚光大,來自唐宋的文明在東瀛還其真貌。這就是日本比中國還中國,日本能夠代表正統東方的真正原因。順著這個邏輯推下來,侵略中國根本不算侵略,而是保護,是把中華文化帶回中華大地的義舉。岡倉天心沒有說過這種話,可是他的同代人說過,岡倉天心只是愛茶,可是他的同代人卻想讓中國人像日本人一樣喝茶。二戰期間,好些文人之所以成了漢奸,理由也是為了保存中華文明的精華。或者,他們也以為自己能在那場風波裏品嘗到想像中的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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